博言坐在檐廊,身前正方形的矮案上摆着盘棋。他执子的手搭在棋盘边缘,思索片刻,攸地放在十字线上。
檐廊外是一泊浅池,覆着破碎的冰块。池中有一颗光秃秃的垂樱。枝条参差如杨柳般垂向湖面,有的跟湖上的冰结在一起。檐廊里面则是书房。
寒风微动,空气颇为凛冽。不过檐廊四周的竹帘放下半边,阳光从底下照射在脚边,旁边生着炉火,还算暖和。
代庄趴在博言身侧,默背着一卷启蒙读物。
已经看了大半个时辰,她的集中力越来越差……看着看着便睡着了。
白珩来到博言这里,就见代庄睡在地上。他坐到博言对面,续上残局。清脆的落子声里,还掺着瓦片上一串串冰凌融化时,水滴在池中的“波波”声。
“不用叫醒她么,就是晒着太阳,一觉醒来怕也着凉。”
“着了凉,得了教训才有耳性。”
白珩失笑,看来公子的耐心快用完了。他不以为意地落定白子,见博言迟迟没有动作,又等了半晌,不禁出言提醒。
“公子?到您了。”
博言却站起身,在白珩诧异的目光下将代庄抱回屋里。重新落座之后,白珩不动声色地说:
“这位小女公子的发色与眼瞳倒是特异,听闻您是在荒无人烟的雪山救下她的,兴许那附近有世人尚未发现的隐世部族也未尽可知。有时间我倒想探访一二,说不定还能寻到经天纬地的贤才高士。”
博言不答反问。
“先生对东行三秀可有耳闻?”
“自然,他可是天下皆知的医者大能,据说有起死回天之术。”
“起死回天未免夸大其实,不过在医道方面自有钻研,所著之书,提到不少前人无解的疑难杂症病例考究。我偶然浏览,上头就提到代庄此例。”
“于身体无碍吧?”
“情况不一。代庄除了发色与眼瞳之外,其他并无不妥,只是眼力稍弱,有些畏光而已。”
“看她性情,在家中想必也是备受呵护的,若非突遭变故,恐怕也不会流落在外。”白珩叹道。
“变故不过一时,她现在回去已无大碍,早已安定下来。”
听博言之意,不仅知道那孩子的背景家世,也没有让她长留身侧的意思。如此来看,虽然博言对她的确过于关注,不过年少之时,难免会有出格的时候。只要于大事无碍,他们何必太过紧张。白珩自思,便不再谈起代庄的事。
“比起王都,衡山可要暖和多了。”等待博言悠悠落子的空当儿,白珩将话题转到天气上来。
“毕竟挨着南方,而且也到了冬末。”
“说起南方,九居边境地区最近可不大太平,高阳见他们新君初立,显然有挑衅之意。”
“现在的高阳,只有在牟求土地上,国君与六卿才能暂时守衡。”博言淡淡落下一子。
“恐怕第一口就要啃上硬骨头,九居新君不是庸主。先王驾崩后,趁着王太后册议未定,便与早年尚未废太子时,支持他的老臣里应外合发动政变。而且……”说到这里,白珩笑意更浓:“俗话说没有外患必有内忧,反过来说,说不定原本人心惶惶的王庭,因为高阳意图挑衅,矛盾转而迎刃而解也未尽可知。”
毕竟高阳君臣异心,国王试图重新集权,六卿则拼命揽权,六卿内部也明争暗斗。微妙的平衡随时都会倾塌,除非有绝对的胜算,不然谁都不想打破现状。
“这样正好,也方便皇丘行事。”
白珩莞尔,慢条斯理地拈起白子。
“商泽那头,不知公子可有安排。”
“商泽马上便要群龙无首,那时众子夺嫡,一时半会儿可不会落幕。”
白珩会意,等到落幕,恐怕国力也消耗的所剩无几。
“既然这些事公子已有计议,那么诏华……公子您何时返回王畿?”
“只要父王尚在玉坐之上,我便不会插手政事,倒不如四处走走。”
“一国太子不在王畿,就怕朝中大臣多有非议。”
“不用去管,这些琐事,让父王操心应付便可。”博言垂下眼皮,带着一丝温和的笑意,“临走时,我已跟父王说清楚了,与其最后只剩我这位太子人选,莫如一开始就不要废太子。所以不用担心,他不会废了我。”
白珩执子的手顿了顿,他看了博言一眼,那张清秀的脸庞,因为年轻漂亮的轮廓,看上去异常柔和。加上清澈优美的嗓音,往往使人忘记话语中残酷的意味。或者说,那言语本身就没有蕴含什么多余的情感,一副事不关己的口吻。
白珩很难想象,当初博言用这样的语调说出那番话时,大王会露出怎样的表情?而想想两年之前,大王将这雪藏已久,只有十二岁的王子带到他的面前,得意洋洋地说出“这是天下最完美的杰作”时,是不是一种莫大的嘲讽呢?
一个野心勃勃,权力的欲望达到疯狂的程度,却企图用“无欲则刚”的方式制造出完美的利器,这本身便是一场不切实际的狂想。
而对于白珩来说,完美的不是坐在玉坐上的那个人,所以他选择了眼前的人。
“若是公子不急于返回王畿,在下便先走一步,那边还有些事务需待处理。”白珩继续说,“不过山庄的防卫有限,还请公子多加小心。”
“无妨。”
收局不久,博言在檐廊静坐到午膳时间。代庄还未睡醒,正要让侍女将她带来用膳,就见代庄赤脚跑了出来,满眼惊慌,一脸泪痕的扑到他的怀中。博言问她怎么回事,代庄却埋着头一言不发。博言便没再追问。
已经到了十二月份,来百部山庄快有两月,代庄的伤已痊愈。望着廊外浅池中枝条垂落的巨大樱木,可以想象繁花绽放之时,该是怎样满目芳菲的盛况。
——自从离家之后,代庄很久都未动笔画过。如今右臂已经恢复,百无聊奈,便请侍女找来笔墨素绢,自搬了长几伏案描摹。
这时不算太冷,无人关照,火盆里的炭木渐渐蒙上一层白灰。
案几上突然投下一片阴影,代庄抬头一看,博言微微弯着腰,站在她身后。
“你喜欢画缋?”
他端详着画中景物:那是坐在石边临水挽髻之“人”,身后便是廊外垂樱。
代庄想了想,然后摇头。
“我也说不请清楚。”
“挽髻之人是你自己想的?”
代庄拾起脚边的竹简,递给博言。
“有些故事很有意思呢,像‘布谷鸟兄弟’,‘狐狸嫁女’,我现在借用了‘布谷鸟兄弟’的一点想法。”
代庄喜欢在画中添加一些天马行空的东西,要比照实描绘更有意思。不过,她看博言没再说话,心里便有些忐忑。
“……有什么问题吗?”
博言将竹简卷起,放在案头。
“没有,你继续吧。”
然后走进书房。
代庄便埋头继续画着。她开始期待春暖花开,期待樱花盛开的季节。可惜现在的山色被积雪覆盖,有些单调,处处透着股寒峭瑟瑟的清寂。让她怀念起花团锦簇的家乡,晨鸟啼唱,夜晚虫鸣,四时花开,蜂蝶环绕……连空气也是芬芳,也是热闹的。
记忆里繁花似锦的故乡于现在看来,简直恍如隔世一般。代庄也每每觉得,那个无忧无虑,连梦里也不曾有过丝毫阴翳的孩童,那不是自己,而是神话故事里仙乡的住民。
然而现在的代庄,已经不再相信神话里善恶分明的故事了。尽管年幼的她还没有那种确切的认知,她的笔墨要比她的内心更早察觉。
代庄对人物的面孔渐渐失去了兴趣。她可以描绘人类的形体和着装,却再也不会给它添上人类的表情……
聚精会神的画着手中的东西,时间一晃而过。
月上梢头,博言还在灯下看书,代庄也抱了卷游记类型的竹简,就着同一盏灯吃力的研习起来。书中十个字里,至少有七个都不认得。
“这些书你看还为时尚早,小心磨去耐心,以后再不想看了。”
“……不过我能看得懂,认得了的也没有几卷。而晚上真的很无聊呀,写字画画又伤眼睛。”
“看书也伤眼睛。”
“会不会稍微好一点呢?”
“若是枯坐无聊先睡就是,也可以早点起床。”
“那好吧……”
代庄无精打采的钻到被窝里,一直盯着帐顶。
过了半个时辰,博言放下书简,准备熄了灯火。
“能不能留一盏等?”代庄问道。
“你害怕?”
“有一点……”
博言躺下之后,侧头问她。
“怎么,不好睡么?”
代庄“嗯”了一声,静默片刻,钻到博言的胳膊下一动不动,任凭无力阻止的悲伤将她淹没。
“有什么办法可以永远不会睡觉呢?”代庄问。
“做噩梦了?”
“嗯,每次都是……每次在梦里……不知道还会醒来啊,总以为可怖的经历会永远持续下去,我不想睡着,我不想再梦到那些东西……”
“……你梦到什么,是到处乱跑的‘手’还是‘脚’?”
“都不是。”代庄小声啜泣。
“我梦到自己被卷在破烂的席子里,扔在山坎的荆棘从里。”
“山坎下的小河流着红色的溪水,到处都是红碑的坟墓。”
“有好多乌鸦……它们飞的到处都是,站在我身上啄食……我正在腐烂,快被它们吃光了!”
“我的眼睛已经变成空洞的窟窿,耳朵里爬出蛆虫……但我能听到丧礼的声音,丧礼热闹极了,人们欢声笑语的谈论着什么。”
“我知道,那就是我的葬礼。”
“我想爬起来,可乌鸦,把我吃的只剩下一副骨殖。”
博言很久没有出声,他抱着瑟瑟发抖的代庄,半晌,放缓了语气劝诱她。
“今晚一定没事,放心睡吧,我会变成稻草人,帮你把乌鸦赶走。乌鸦飞走之后噩梦就会消失。”
“真的?”代庄抬起雪白的睫毛,一脸希冀的望着他。
博言点头,低声说:
“睡吧,今晚一定是个好梦。”
代庄紧绷的肩膀松弛下来,恐惧逐渐消散,她闭上眼,没用多长时间便逐渐睡去。
翌日清早,博言醒来后没见着代庄的影子,找了一圈,发现代庄坐在敞亮的檐廊上。她只穿了件薄薄的寝衣,小小的身体缩成一团,整张脸都埋在抱着膝盖的臂弯里。
博言的脚步滞了滞。
“……又做噩梦了?”
“嗯,不过这一次没有乌鸦,也没有坟墓……”
代庄抬起头,清明的日光让她镇定很多,而且离夜晚,离入睡还有很长时间,便不像昨夜那样恐慌。
“在午夜的荒山野林,”代庄低落地说,“我迷路了……有个面善的老爷爷给我指路,我走了很长很长的路,又累又饿。”
“不知怎么回事,一抬起头,就看到树林里挂了好多肉块。走近一看,肉块上长着人脸,就是给我指路的老爷爷。他一边吐血,一边动作僵硬的对着我哈哈大笑。”
“等我回过神来,到处都是鲜血淋漓的肉块,都是哈哈大笑的人脸,阴冷的笑声弥漫了整个森林,然后……我就被吓醒了。”
代庄迷惑的看向博言,脑中并没有博言的影象,她回忆着那场梦境里恐怖的感受。
在现实当中,梦境无疑是荒诞不羁的,就像拙劣的话本,经不起推敲。可一旦身陷梦境,就像真实生活在那样一个荒谬的世界里,恐怖的感受真实无比。
不同的是,现实的恐怖能够克服,梦里的恐怖却没有一点儿办法。
博言也毫无办法,按照占梦巫师的做法不起效果。无奈之下,便命人把卧室重新规整一番。床榻要放在窗户旁边,柜子、箱子、梳妆台之类的东西全都用屏风隔开。桌案用具,一律换成原木,不再用红色漆器。多余的东西全部撤走,尽量让房间显得宽敞明亮。
睡觉之前,博言给代庄一把桃木剑鞘的古朴匕首,让她带在身上,睡觉时放在枕下。
代庄讨厌兵器,便摇头拒绝。
“带着它,梦里的魑魅魍魉便不敢靠近。”
“可它是用来害人利刃,说不定会做更可怕的噩梦。”
“害人的不是利器,而是害人之心。心有杀意,你手中的画笔也能成为利刃。”见代庄恹恹的低下头,他话锋一转,说,“不妨先试试看,若是今夜还做噩梦,明天便换到别处去住。”
“好吧……”
代庄无精打采的躺了下去,但她真不想闭上眼睛,对博言的话也很是怀疑。
无论心里如何抗拒,睡意还是不请自来,奇怪的是,这次倒真的一夜无梦。仔细想想,或许不是一夜无梦,而是梦境太过平淡无奇,亦或仅仅是忘了而已。
之后很少再连续不断的魇在梦里,便继续在这寝中住下。
精神好了许多,做起事来也事半功倍,除了画缋,在博言的指导下读书写字。天气转暖后,还经常跑到山庄外散步踏青。代庄迷上了辨别植物的问答游戏,然而博言对植物,特别是山野中谁也叫不出名号的植物,他知道的并不会比当地樵夫更加清楚。这一点让代庄有些失望,而且她认为,欣赏白色的野山茶花在阳光下悠然绽放的姿影,要比博言手中的兵书更有意思。
将坐在茶树下看书的博言撇在一边,代庄跑到周围搜寻没见过的奇花异草。不过这个季节的草木大多都未展叶,刚刚抽芽不久。
远远看见一株白色的花树,顺着花影追望过去,走近了看,都还是含苞待放的姿态,过些时日才到盛开之季。
代庄可惜地叹了口气,便原路返回。
同博言回到山庄里时,太阳正大,代庄晒的不太舒服,下午便没有出门。
在檐廊上写写画画,目光总被池中的垂樱吸引过去,粉色的骨朵儿还有多久才能盛开?代庄这几日起床之后,第一件事就是看它开到什么程度。
垂樱的枝条有些朦胧,代庄支着下巴,渐渐有些出神,她想起回家的事,情绪便低落下来。
代庄至今没有对博言提到家里的事,因为她至今也没想明白应该何时回家。家里不会再有母亲的身影,这一点她很少会去仔细思考,那会让她难过不已,得花很久才能振作起来。还有长眠雪山的乳母,也会被那满含足迹的故乡重新印入脑海,那么多森可见骨的伤口,她现在还无法承受。基于这些一时难以逾越的印记,下意识里,在她思念兄长和葵及,思念南国的旖旎山色,可那思念也带着疼痛的滋味,阻碍了她重回故乡的决心。
疼痛的思念和对博言的不舍,偶尔猝不及防,让幼小,而且毫无防备的代庄陷入凄楚和茫然的境地。不要说是博言,就算是如愿和知水,甚至是寥寥数面的白珩。当她隐约明白,隔着万水千山和重重关门,别离就是永别,这让她的不舍染上了某种悲壮的意味。
代庄会告诉自己“时间还早”,不必那么快做出决定,虽然这只会让她对博言更加不舍。而且近来她时常在想,是不是可以永远留在这里?她没有确切的答案。更何况,这件事能不能同博言商量,让他给自己出出主意,这也让她困惑不已。在她的内心深处,作为兄长的妹妹是个危险的身份,会招来杀生之祸。将这样的身份告诉博言,让她有些排斥。
想到这些,代庄免不了心浮气躁,什么都画不出来。她收拾案几,准备送回书房,转身后冷不丁一个人影挡在面前。代庄吓了一跳,定睛一看,是个陌生而又熟悉的男子,笑眯眯的望着自己。
“你就是公子捡来的小尾巴?”男子摸着下巴,弯下腰惊奇的打量着她,“哦哦,长得真够奇怪,嗯嗯,毛色不错,原来的白猫崽子呀。”
代庄呆了呆,拽回被他左右翻弄的头发,半是困惑,半是不快地说:
“你不要随便进来,还有,我是人,可不是猫儿。”
男子就像没听见一般,依旧是笑眯眯的。
这时博言从外面回来,男子立马恭恭敬敬的对博言行礼,开始汇报一些她听不懂的事。
过后,代庄问博言,才知这男子是如愿的孪生弟弟如意。
代庄心想,原来是孪生的呀,怪不得有些面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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